致敬引路人
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,我从地质学校毕业,分配到湖北省鄂西地质大队工作,报到后就直接去大山里参加一个磷矿区的普查评价。
矿区范围内四周山峰䇯立,悬崖密布,一条河流从矿区中部自东向西流过。当地老百姓沿着河两岸零散居住,住的都是干打垒的茅草屋。
分队部选址在河流转弯处的一片梯田里,住的都是自己动手搭建的简易活动板房。因有三十多人,板房只能从山脚向上腰一层一层地摆开。
看到眼前的一切,心里真不是个滋味。十年苦读书,好不容易走出大山、走出农村的我,工作又回到了大山里。早知如此,高考填志愿时我肯定不会选择填报地质专业。
和我同时分来的大中专毕业生共计三人。对于我们这些刚毕业的学生,规定有一年的生产见习期,见习期内不用独立承担具体的生产任务,每一位学生都安排一位老师傅来带着我们学习生产。
我被安排到跟矿区技术负责人跟班学习。
技术负责人约三十多岁,成都地质学院毕业的,中等身材,微胖,不抽烟、不喝酒,也很少见他与同事们聊天。同事们常跟我私下讲,此人不好打交道,要求严苛,要做好思想准备。
暗中观察,发现他有两大特点:一是药吃的多,他的办公桌上摆满了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药瓶;二是晚上散步少,他要么是在用热水边泡脚边看书,要么就是在煤油灯下描绘地质图件。
同事给我讲的没错,项目负责人的严肃认真劲在后面的工作中我也都一一领教到了。
第一次深刻领教如今仍历历在目。
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,天下着雨,出不了野外。我们三个年轻人上山工作已快一个月了,天天吃食堂肚里缺油水,就相约到老百姓家去买几只土鸡,改善下生活。
因工作性质的缘故,长期在野外工作的地质队员,作息时间比较有弹性,没有严格的统一要求,一般是天晴就出野外爬山,下雨就在室内整资料或学习或自由活动。我们相约去买鸡改善生活,合情又合理。
吃过早饭,我们便兴高采烈、一路欢笑地离开驻地准备到老百姓家去买鸡。刚走出没多远,项目负责人就扯起长声高调喊我回去整理资料。
心里那是一百个不愿意一千万个不愿意,可是我归他管。无奈,我只能转回。
交给我的任务是整理一条探槽素描图。我窃喜,认为很简单,搞完后应该不耽误去买鸡。
很快我就画好了,交给他审查,心已经在追赶买鸡人的路上了。
万万没料到项目负责人审查后,说地层倾角没有将真倾角换算成视倾角,需重新修改。
没办法,只得重新修改。
约到中午时候,我修改完了,怀揣忐忑第二次交给他审查。
果然,审查后他说局部地段的岩性花纹没有严格按《矿区工作手册》上的要求画,要求我自己再认真检查一遍。
仔细一看,确如他所说,只有再认认真真地修改。
下午约三点钟我第三次提交给项目负责人审查。我觉得这次应是会顺利过关,因我修改完后还特意请一位老同志帮忙检查过了,他说没问题了。
没想到项目负责人还是检查出了问题,探槽地层岩性柱状图中,各单个化学样品的厚度画的是准确的,但将各单个样品的厚度累加后,则图上反映的总厚度比实际总厚度多出了5厘米。
这个问题我的确没想到。就连工作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也没有而且也很难发现这个问题。
再一次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修改,再一次交给项目负责人审查,他只说了两个字:“行了。”
看似很简单的工作,我前后共修改了四次,用时接近一天。
等我五点钟赶过去的时候,同事们早就将鸡吃光了,我只喝了一碗余下的鸡汤。
不过,自此认真严谨地对待工作,便在我心里扎下了根。跟着他,很辛苦,甚至于很委屈,但是能学到真东西。
不知不觉间,时间便来到九月中旬的一天。
那天是真热,与项目负责人一早出野外填图,临近中午才回驻地吃午饭。我在食堂打了饭,一边吃一边朝宿舍走。路过分队长的房间门口时,他正与几位同事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。
见我路过,分队长热情大声喊我进去。
原来是他从老百姓家里买了不少的嫩苞谷,剥下米粒后用油盐炒了一大碗,是下酒的好菜。
刚一落座,分队长就给我倒了一小杯当地老百姓自己酿的苞谷烧,我连忙推辞说我不会喝酒。其实心里也不敢,下午还要上山填图。
“喝一小杯应没事。”分队长斩钉截铁地说。
经不住分队长那带有权威性的热情相劝,也抵挡不住那诱人的酒香,最终那杯酒还是下了我的肚。
一杯酒就把我搞得晕沉沉的,不得已只好爬上床睡觉。
大约下午三点多,项目负责人没看见我,就来到我的房间找我,喊我上山去继续填图。
分队长见状忙说:“小伙子中午喝了杯酒,今天下午就不出野外了吧?”
但是,项目负责人竟然脸拉的老长说:“不行,今天下午必须出野外!”
酒还没醒,身上无力,我极不情愿地爬了起来。
一路上,我跟在项目负责人的后面,一言没发,双脚似踩在棉花上。
深一脚浅一脚,高一脚低一脚,也不知爬了多久,我们终于爬上了山顶。因为大量的流汗,此时体内的酒精也许分解的差不多了,凉风一吹,人清醒了不少。
返回的路上,他边走边说:“要出野外,酒是绝对不能喝的。搞不好会发生安全事故,甚至会有生命危险。今天是路还好走,否则你会吃大亏。”
偷偷瞄了他一眼,发现他的神情里除去批评竟然还有一种关切,一下子抚慰了我怨恨、内疚的复杂心灵。
自此上班的中午,我再也不敢饮酒了。
转眼已是深秋,高山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。按惯例,分队马上要收队回大队部搞冬训。
收队前夕,项目负责人最后一次带我出野外。
这次没有具体的工作,主要是带着我去补照一些典型矿层结构及特殊地质构造的照片。
我们来到一山垭处坐下,他指着对面的山湾说:“小聂,你讲讲对面山湾你看到了什么?”
他这一突然的提问让我毫无思想准备,心里难免很紧张。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,反反复复地想了又想,才敢开口小声说:“山湾里有一条断层经过。”
“依据是什么?”他紧接着问。
“同一地层,山弯东边的位置比山弯西边的要高出约20米,这就是由断层断开造成的垂向位移,断层性质为正断层。”我尽力准确地回答。
终于,他说这次回答的不错,并给我详细讲解了断层野外识别的各类标志及观测要点。
不得不佩服他的专业精深,他的讲解既通俗易懂又严谨,难怪连分队长也敬他一尺。
十一月底,我们回大队部正式转入冬训生活。冬训实际上就是休整,白天搞培训学习,晚上大队工会在队部操场上放露天电影。
记得那天晚上放的是《高山下的花环》,电影散场后我刚回到宿舍,门卫的王师傅就给我送来了电报:“速回,母病危”。
拿着电报,心手都止不住地颤抖。母亲久病于床,这次可能是凶多吉少了。
我曾听大舅讲,母亲刚出生不久,为了躲避国民党抓壮丁,外婆带着一大家人在后山的雪地里躲了三天三夜。由于衣着单薄,母亲自此就落下了哮喘病根。
当时农村医疗条件非常差,得了病基本上都是硬扛着。加上母亲结婚后又生了我们五弟兄,要和父亲一起日夜操劳,才能勉强养活我们,供我们念书识字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她的病自然越来越严重,直到一病不起。
我的母亲经历过的苦难,不是我能够想像得到的。
第二天清早,我就找到项目负责人说要请假回老家。项目负责人问我家里出了什么事,我说母亲病了。
未语泪先流。其实,我是不敢也不想在他面前流眼泪的。
没想到他问我:“身上有钱没有?”
“还有二十多元。”我实话实说。
我参加工作刚刚三个多月,每月工资为60余元,除去生活开支外,余下的钱还要还我读书时所借的债,身上哪有多余的钱。
“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。”说完他就急匆匆地走开了。
大概过了半个小时,他跑回办公室,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卷十元的钱硬塞给我,并让我快到财务室去领取下月的工资。他说他已给财务人员说好了,说我情况特殊,等钱急用,给我提前预支下月的工资。
站在项目负责人面前,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任由泪流满面。
母亲在乡卫生院里抢救了一个多星期也没抢救过来,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。她刚满五十岁,死于肺气肿。
对于刚成年的我,失母的痛苦无以言表。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,项目负责人的无私帮助和关心助我抵御了严寒。
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我这辈子最大最深的遗憾。
冬训结束后,第二年我就分配到区调分队从事更为艰苦的区域地质调查工作,从此再也没有与项目负责人一起在一个项目上共过事,直到他退休。
算起来,我与他共事仅仅4个月。其间,由于他对我异常严格,让我时有难为和难堪。但是,专业上,他教给我严肃认真、独立思考、超强自律,却让我铭记一生,受用一生。
他是我地质工作的第一位引路人。
今天,专业上,我已是自然资源部和湖北省矿产资源储量的评审专家,对得起专业技术人员这个光荣的称号,工作中能处理各种复杂的地质问题,也算是一个为单位为社会都作了些贡献的人。
回望来时路,我的成长,得益于在不同时期遇到了一批又一批可敬可爱的老前辈,靠着他们的一路指引,才使我的专业之路走的实、走的快、走的远。
2014年5月4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大学考察时强调,未来属于青年,青年被赋予时代责任,因此,青年必须扣好人生的第一粒扣子。
对于广大的科技人员来讲,扣好专业的第一粒扣子也非常重要。
当下我的心愿是继续发扬和传承好老一辈严谨求实的工作作风,继续保持着对地质工作的无限热爱。
青山长存,我对青山的爱亦长存。我不负青山,青山必不负我。
(写于2023年6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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